
大家好,我是漫畫創作者,陳小雅。
感謝雲林科技大學新生開展營的邀請,讓我可以與所有新加入的學弟妹互相鼓勵、打氣。
我的工作是「漫畫家」。「漫畫家」這個工作,是從一張白紙開始,建造一個世界。我小的時候曾經相信,畫畫可以建造一個世界,也可以改變世界
但長大的過程中,我歷經很多黑暗與痛苦——「可以改變世界。」這個肯定句幾度變成了疑問句:「人能夠改變世界嗎?」
有大約十多年的時間,我在肯定句與疑問句的立場間來回跳躍。最後我帶著這十多年來的感想,想肯定的跟大家說:「每個人都可以改變世界,但可能不是最初以為的轟轟烈烈。改變世界最大的力量,是在自己選擇的畫布上刻好主題後,再往外多畫一點點層次。」
人生像是在畫紙上創作:專注在一個重點上猛刻很好,但如果畫筆能隨著焦點放遠,照顧到整體畫面,最終的作品,會更有層次與深度。
我之所以能成為漫畫家,是因為我的生命有好幾位重要的人,他們除了刻畫份內責任外,還把他們的畫面延伸,納入了我,接力護送,直到我開始自己的創作。他們改變了世界,改變了我,讓我今天能夠站在這裡一下,跟各位分享這份創作的體悟──從一張白紙開始,創造有愛的世界。
我今天會分享好幾位重要的人所繪製的人生畫紙。
【母親的畫紙】

第一張畫紙,是從母親身上看見的。
我的母親是第一位帶我如何探索人生畫紙的人。我記得小時候某一天,母親難得到學校接送我,我開心撲上去想找媽媽,媽媽平常會擁抱我的,但那天她異常冷靜,簡單說兩句就離開了。我感到疑惑,直到回家後,我的母親才跟我說:「妳班上有位同學的媽媽最近生病過世了,妳要抱我的時候,她正站在妳旁邊。」我完全沒發現。她說:「妳愛媽媽,這樣很好。我們也要愛同學,要為她感同身受。」她時常關心我們,也關心我們的同學。
我的母親在我的起點,讓我看到第一張人生畫紙:她原本可以做好「我們的母親」的這個份內責任就好,但她願意在刻畫好這個重點後,把畫筆往外延伸一點,擴大一份愛,給我的同學。
【國中補習班老師的畫紙】

第二位,我想分享的人生畫家是我的國中補習班老師──吳老師。
在我的成長期,我們家的經濟很長一段時間很拘謹,當時我真的滿努力念書,有個倔強的聲音跟自己說:「就算沒補習的人,一樣可以把每科考好。」但你知道,對於某些人來說,數學不會就是不會,我在國一下就投降了,家人讓我去補習班,遇到了這位特別的補習班老師──吳老師。
吳老師從台大畢業後回鄉教書,開了一個補習班,校長兼撞鐘,每天晚上自己掃地、教書,然後當司機載我們回家。他很會教,但我就是學不會。我看著那個一直投下去的補習費,跟一直沒上來的成績,真的不行了,想放棄。有一天,我在他開著九人座載我們回家,到剩下我一個人時,我跟吳老師說:「老師,我補習補到這個月就好,下個月不來了。」
我在後座講。吳老師在忽然放慢車速,好幾秒沒講話。
「妳不補習了,是因為妳不想學了,還是家裡沒錢?」
我猶豫了一下,說:「我擔心家裡沒錢……。」
吳老師還是看著前面,握著方向盤:「……如果妳還想學習,可是擔心家裡,那我從下一個月開始,每個月算妳一半的錢就好,只要妳還想學,千萬不要放棄學習。」
我想了一下,回老師:「我不想放棄。」
於是從下一個月開始,每一個春夏秋冬,國中高中,直到我考大學,老師都算我一半的錢。我很好奇為什麼老師願意這麼做?
某一天,吳老師跟我們分享他念台大的回憶:「我跟好朋友一起在台北念大學的時候,每天都在想要怎麼樣用最少的錢吃飽飯。那時路邊有一位阿婆在賣鹹稀飯,一碗十元,隨便你撈。我跟朋友每次去那邊,都死命地瀝乾稀飯的湯,裝了滿滿尖尖的一碗濕飯,」吳老師微笑著說:「那時我們都沾沾自喜,覺得自己很聰明。但是長大之後才知道,哪是我們聰明啊,阿婆根本知道我們在幹嘛,用假裝沒看到的方式,照顧他鄉游子罷了。」
那老師現在是不是也用一樣的方式在照顧我,甚至更多學生?
補習費算我便宜這件事,他叫我「不要跟別人說」。但我長大後才知道,他對每個需要幫助的學生,都這麼說。
於是我看到他的人生畫紙,他原本可以開補習班教數學,按時跟學生收學費就好,但他把畫筆延伸到職業之外:自減收入、幫助學生。我至今非常感謝他。
【漫畫美編的畫紙】

我想當漫畫家,因此國小開始投稿想賺稿費。
當時寄一個平信5元,但掛號要好幾十元。為了省錢,我都把原稿折一折,塞進去小信封裡,送平信去出版社。當然從國小到國中,沒有一次錄取的。
直到國中某一天,有一位地方雜誌的總編,晚上打電話到家裡來,跟我說:「恭喜妳漫畫錄取了,我們想邀請妳這個月開始,擔任我們的專欄小畫家,每個月提供給我們固定的漫畫。」「但有些事情我們需要跟妳交代,我會派美編到妳的學校。」我太開心了,手舞足蹈的。
隔天,我的導師也手舞足蹈的從導師室跑來跟我說:「猜猜看是誰來了!」雜誌社美編真的來學校了,我到導師室找美編老師。他推著眼鏡,很嚴肅的拿著一包東西給我,跟我說:「恭喜你要開始畫專欄了,我想送妳這包『漫畫原稿用紙』。」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摸到漫畫原稿用紙。
他跟我說:「雖然妳還是國中生,但是創作者不分年紀。從今天開始,妳要用職業漫畫家的要求來看待自己。」「稿紙不可以亂折,妳要認真看待自己的創作。」
我非常的感動,也看到這位美編對一位小新人的看重,以及他的畫紙:他原本可以專注在「美術編輯」這個工作就好,但他選擇了走出辦公室,親自到新人的身邊,提點與開啟新人的未來。
【大學同學的畫紙】

我就這樣一路畫專欄到大學,進入雲林科技大學就讀設計系。
大學老師給我們的第一堂作業叫: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張紙。」她叫我們回家翻出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張紙」,拿到學校跟全班分享自己的回憶。
我們是一群被升學體制壓了十幾年的孩子,收到這種「沒有標準答案」的作業,大家好開心。回家撈出一堆紙:有老師的信紙、有無法兌現的支票……有好多故事。我當然要分享那張美術編輯送我的「漫畫原稿用紙」。
國中的那份「漫畫原稿用紙」,我到大學都捨不得用完,把它當作信物一樣收著。但那天我把它拿到學校,人生第一次,我鼓起勇氣講了這個故事,也公開了自己職業上的夢想:「我想當漫畫家。」我把這張稿紙傳下去,邀請全班畫畫看:「 大家用筆試畫看看,稿紙真的不一樣,超滑順的!」
我以為我會收回像書局一樣的試畫便條紙,但當我拿回稿紙時,我愣住了。我的全班同學在我的稿紙上寫:「妳可以成為漫畫家的!」、「妳沒問題的!」、「期待以後在書局看到妳的漫畫!」
那是我第一次在學校安心講出自己的心願,不怕被質疑。我的老師與同學讓我感受到「一切都是可能的」、「我是被相信的」。
他們延伸了自己的畫紙,填到我的畫紙上來。我的同學原本可以隨意撇撇就好的,但他們選擇真心的鼓勵我,讓我更相信自己。
【歷史教授的畫紙】

開啟大學生活後,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往全職創作邁進,但我功課也要顧好(除獎學金之外,也避免目標失敗還有後路可走),於是我每堂課盡量拼命坐在前面寫圖文筆記,認識了雲科大文化資產維護系的劉明俊教授。
劉老師的課跟以前的既定史觀不一樣,他常跟我們分享不同族群對同一事件的看法,因此我下課帶著筆記去請教劉老師問題。沒想到老師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反而說:「哇,我PPT放的圖文妳都有記下來耶!妳留下資料,以後有案子我讓妳接!」
這位老師非常了不起,他這輩子做了很多事,但都隱姓埋名。(包含隻身爬進去近二十年前的虎尾眷村、樹林中與鼠蛇共處、丈量幾十棟日本時期歷史建築)
但當時我都不知道,我只有想:「哈哈,歷史老師怎麼可能有設計案讓我接啊。」我留下手機後就忘了這件事。到了隔年某一天,我在學校掃地完後接到一通陌生電話:「陳同學,請妳到LAB來,有案子要讓妳接了。」我傻住了,甚至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聲音(沒禮貌)。
因為這樣,我這輩子第一次走進文化資產維護系的大樓,沿途走廊我看到好多教授搶救回來的文物:牛車、米臼、檜木盒子……,這也可以是大學的學習主場,這些快消失的東西是有人重視的!我大開眼界。
劉明俊老師原本可以當一位傳授知識的老師就好,但他選擇延伸他的人生畫筆:守護歷史、提拔學生。
我就這樣進入文化與歷史的世界。
【烏坵阿姨的畫紙】

進到辦公室之後,我看見了劉明俊老師、公共電視的呂記者,以及一位雲林縣政府公務員高阿姨。他們跟我說:「我們正在搶救雲林縣虎尾眷村的保存,所以想要委託妳畫12張水彩畫,紀錄虎尾眷村的歷史。」
虎尾眷村?那是哪裡? 是計劃案嗎?經費怎麼算?要怎麼核銷?
當時很想靠畫圖賺錢的我,滿腦子想著這個,但高阿姨緊接的介紹震撼了我:「虎尾眷村是一個歷經過清領時期、日治時期神風特攻隊、眷村時代的地方,但是它可能要被拆了,可能無法被留下來。雖然沒有任何經費補助,但我想用我自己的薪水,委託妳畫出這個村子的故事給世人看。」
我才知道這個「虎尾眷村」原來是我高中時每天坐校車經過的地方,但我們當時每天在拚升學,只知道這裡被稱作是「不要經過的鬼屋區」,根本不知道這裡有多珍貴。我感到很慚愧,也想起了我的心願:我想畫漫畫。
如果我的創作以12張水彩畫的形式在地方辦展覽,展期結束就沒有了,有多少人願意來雲林看?來關心雲林?但如果我畫100多張漫畫,出一本單行本,把虎尾眷村的故事上架誠品、博客來、金石堂,那是不是有更多人可以看到這裡的故事?
如果我的老師、高阿姨、呂記者他們願意犧牲時間薪資,去做這件好事,那我是不是可以用我的大學四年,完成這件好事?
隔了幾天,我跟高阿姨說:「阿姨,我們來畫漫畫吧!我不跟妳收錢,但阿姨要給我時間。」
後來,在高阿姨跟眷村魯阿姨等人努力下,虎尾眷村被保留下來了;這本書後來也在眾人的出資支持下,取名為《風中的黑籽菜》出版了,很幸運還真的上架書局,獲得了金漫獎。
感謝高阿姨的畫紙邊際延伸這麼遠,她可以做好公務員這份工作就好,但她憑著人飢己飢的精神,用不斷的社會運動,改變了世界好多好多角落。
【漫畫恩師的畫紙】

大學畫了很多漫畫後,我遇到了瓶頸,渴望更接近職業漫畫的世界。
我很幸運的在大學最後一次暑假,到友善文創與一群在日本連載的強大老師們學習。其中,跟了最久的彭傑老師讓我學到很多漫畫職業的自我要求。
剛開始當助手時,彭傑老師派給我漫畫中一小格的路人,負責畫路人的捲髮。第一次我花了一個多小時,但頭髮畫太細了,老師花了十幾秒示範正確畫法給我看,我很開心,心想:「老師幫我畫完了,我可以領下一頁了。」沒想到下一秒,老師把他畫的捲髮刪掉,跟我說:「妳再畫一次。」
我只好再花半小時再畫一次,這次檢討太粗了,老師再幫我示範一次,我心想:「好累喔一直畫同一頁,我總可以畫下一頁了吧。」沒想到彭傑老師再把第二次示範刪掉:「妳再畫一次。」
就這樣,一次、一次、再一次,我花了整整一天八小時在畫那小格捲髮,簡直要瘋了。那天下班我什麼都交不出來,但是,彭傑老師竟然還是給了我工資。
為什麼老師你十秒就可以畫好的東西,要讓助手練一天畫不出來,還給我薪水?我看不懂。
後來,彭傑老師跟我說:「我讓妳畫到好,有兩個原因。
第一個原因:我身為一個帶人的老師,不能讓助手只畫他擅長的東西,而不練習不擅長的東西。如果讓我的助手只窩在自己的舒適圈,能力好的人會很累,能力限制的人無法進步;讓一個職場的某人變成完全不可取代,並不是好事。
第二個原因:你們都帶著想當漫畫家的心來,我有責任讓你們學會我會的。」
十年後,我們在台藝大和雲科大成立了漫畫產學班。有一位新人問他:「人生拚命很多,收穫卻很少,人生所期待的煙火只有一點點甚至沒有,大部分都是挫折。老師怎麼看待這件事?」
彭傑老師的回答,讓那堂漫畫課特別安靜。
「人的一生大部分都是不如意,只有極少數是如意的。我為了自己的原創漫畫《時間支配者》努力了一輩子,好不容易原創漫畫被動畫化,宣傳看板掛在秋葉原廣場的大樓上,我很開心,但三個月後看板撤下來了,新的作品上架,一切回歸平靜。煙火看似很短,但其實這也足夠了,煙火很美好,但日常的每天趕稿的日子、跟夥伴奮鬥的日子、生活、跟編輯相處……,這些也都是美好的學習過程。
煙火、日常、挫折、失敗,都值得感激。」
彭傑老師身為漫畫家,可以按時連載就好了。但他選擇把重點延伸到後輩身上:傳承智慧、拉拔後進。因為當年有彭傑老師與一群老師接力指導,我才能成為今天的創作者。
【回頭看自己的人生畫紙】

我回頭看看自己的人生畫紙,這個從國小就希望繪製的畫紙,剛開始我只想專注在核心部分,但因為有這些人沿途伸出他們的人生創作範圍,也讓我開始去想這一切是怎麼回事?他們做了什麼?
原來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創作,中間的核心是我們所選擇的身分、職業與崗位,把核心部分刻畫好就是我們的份內責任。

我感謝我身邊的前輩們,他們在忙碌的創作過程中,還願意把重點延伸出來,去分一點愛給這個世界。這份外圍的愛是什麼呢?是在別人的需要中,也看見自己的責任。

如果一輩子只顧好自己,那這生的創作會有點可惜,這世界上有很多像這樣的聲音──
:顧自己就好
:這非我專業
:不甘我的事
:自掃門前雪
:勞資總對立
的聲音,都是只專注猛刻眼前事物的結果。
但當然如果不顧自己、沒有充實就想改變,
就會變得沒有實力、空想幻想、無能承擔、眼高手低。
但如果先顧好核心,再外擴出去,
你不僅能改變自己,當然還能改變世界。
人生雖然有黑暗破碎時刻,但我今天之所以能好好走到這裡,很多時候是靠著很多人大大的愛。
因此我決定也開始學習好好看待自己的人生畫紙。
如今我成為一名漫畫家了,但我也想向前輩一樣,把核心焦點顧好後,再往外一點照顧整體畫面。
我們成立了有橋漫畫工作室,出版了很多紀錄好故事的漫畫,同時我也決定行有餘力,將當年大家教我的再傳承下去,十多年來與幾百位漫畫新人一起研究漫畫,培育了幾十位漫畫助手。

畫漫畫的時候,專注在一個點上猛刻,畫面會容易失衡;人生的畫紙,只顧好自己也可以,但沒顧到的世界角落,總有東西會被漏接。
畫漫畫如果能照顧到整體畫面,最終的作品會更完整有層次。
人生的畫紙,畫好份內責任後,再往外延伸一點:多關心助手、多關注社會、多關注這個世界。

這個社會過去總教導我們:高處的成功只有一份,繩子只有一根,大家要你爭我奪,把別人踹下去,好讓自己拿到那份成功。
但人生的畫紙不是這樣的,當你眼光跟焦點擴大,把愛擴大,你會發現透過每個人的多擴大一點,大家能改變世界。

人生不是一根繩子大家搶,人生是每人一根繩子,大家各自在自己的進度上努力。可以爬上去很好,爬穩了,就伸手拉別人一把。
大家互相幫忙,學好專業,用愛延伸,就可以改變世界。
那不必是轟轟烈烈的革命,只要你從刻畫的核心延伸一點層次,大家能合力把漏掉的重要那角填滿。

最後,恭喜大家進入了沒有標準答案、一人一張畫紙、一人一根繩索的人生。

每個人都可以改變世界,但可能不是最初以為的轟轟烈烈。改變世界最大的力量,是在自己選擇的畫布上刻好主題後,再往外多畫一點點層次。
你的畫紙裡想畫什麼呢?
我也同樣的期待各位的精采,謝謝你們。

